采访横尾太郎：删存档，是为了给游戏一个“结束”
横尾太郎的声音，好清澈。
在日前举行的 Weplay 游戏文化节上，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监督横尾太郎来到了现场与粉丝见面，并接受了国内多家媒体的采访。
横尾太郎的主要作品有《龙背上的骑兵》系列、《尼尔》系列、《死亡爱丽丝》等等。之前关注这位监督的朋友应该知道，他的作品一向个性鲜明，玩法设计别出心裁（肆无忌惮），剧情设定发人深省（刷新三观）。随着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大热，横尾太郎更多地出现在媒体上，于是大家发现这位监督不仅做游戏不落窠臼，回应采访时也常常语出惊人，可以说是相当率性的一位人物。
在本次采访中，横尾太郎又阐述了不少有意思的观点与想法，以下与大家分享。
下文包含对《龙背上的骑兵》系列、《尼尔》系列的剧透内容，请酌情阅读
让大家删存档，真是对不起
——在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中有不少 Meta 要素，游戏中的角色会“打破第四面墙”，好像是制作者通过角色直接和玩家做交流，请问横尾先生是出于什么想法做了这样的设计？
横尾：我想电子游戏有很多的可能性，不过现在的很多游戏都有公式化的倾向。而脱离这种“公式化”所做出的游戏，会给人一种新鲜激动的感觉，就像我小时候所感受的那样。所以我会不断去探索电子游戏新的可能性。
之前可口可乐曾做过一个很有趣的事情，虽然不是游戏，他们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投放了自动贩卖机，互相联网并连通视频，两边的人如果一起做个“心”的姿势（编注：并不一定要比出“心”的姿势，做相同姿势即可），就会得到一瓶可乐。这很厉害，它让我觉得的通过网络沟通的技术，还能做到很多很多事。
可口可乐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推出的自动贩卖机，视频互动送可乐
——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作为一款“开放世界”游戏，某些区域的内容很少，显得空洞？对此横尾先生怎么看？
横尾：与其说它是个开放世界的游戏，其实我是想将它设计成向《塞尔达传说 时之笛》的致敬，和现在流行的开放世界游戏还是有些区别。而且世界上已经有很多好玩的开放世界游戏，我觉得我不用去做这样的游戏。
——《尼尔》中那个让玩家删存档的结局是出于怎样的想法？如果是要表明主人公的死亡，是否有其他的设计选择？
横尾：嗯……大家玩主机游戏，当时会觉得“哦，好有趣”，但通关之后过个10年，大概会忘记它吧。然后游戏的存档就被放在某个地方，慢慢变成无意义的东西，遗忘在角落，包括当时好不容易培养的角色等等。我想与其如此，不如让玩家自己亲手给游戏划下休止符，有这样一个选择也不错吧。游戏的结束方式不再是忘掉某些记忆，而是自己去终结它，我觉得这样也不错，所以设计了这样一种“死亡”的形式。
——横尾先生的意思是，游戏那样被遗忘太可怜了，所以做了删存档的设计吗？
横尾：怎么说呢……就我个人而言，倒不是觉得可怜。只是，电影看完就算结束吗？游戏通关就算结束吗？我对这种认识一直抱有疑问。
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 “E结局”，删掉存档，彻底完结这个故事吧
——人性存在的根本是什么？人和AI的区别在哪里？
横尾：人类也好，AI 也好，他们对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视觉、听觉等感官获得的信息，这都是有限的。对方是人类还是 AI，我们其实无法理解。（编注：此处所讨论的 AI 并非现在已出现的人工智能，而更接近于科幻作品中的人格模拟。）人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别人，这一点因为 AI 的出现变得更明显了。
那对方是愚蠢的（无法理解的），而自己其实对自我也不了解，在这样情况下该如何生存？我想，在这种（自我和他人）不可知的情况下，不如去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怎样的选择，这对自己而言更有意义。
我自己是做游戏的，大家是游戏媒体，所以都在认真地对待游戏，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认为游戏是没有意义的。但我还是希望通过做游戏，给玩家的人生带去一点意义的东西。
编辑的阅读理解：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，或者说这种意义是不可认知的。但人或者 AI 在存在的过程中，做出了选择，做了一些事，向这个世界传达出它的信息，这种行为让“存在”有了（可被认知的）意义。
——在删存档的结局中，我们是通过删除存档去拯救他人。但有玩家转念一想，所谓他人被拯救不过是游戏脚本，而自己的存档是白白被删除了，并没有去拯救他人，这种想法让玩家感觉挺幻灭的。请问横尾太郎对这些玩家有什么想说的？
横尾：对不起。都是我不好。
身边都是其他贡献自己存档的人，在这个弹幕射击关卡之后，就要删存档了
喜欢的女生
——在横尾先生玩过的游戏中，有哪个女性角色让您一下感觉“这是个好女人”？
横尾：啊，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。如果说印象最深的，可能这边的玩家不太了解，是上田文人监督制作的《ICO》（古堡迷踪）中的一个角色，一个叫 Yorda 的浑身白色的女孩。以当时 PS2 的 CG 技术，这个浑身白色的女孩就像幽灵一样，但很可爱，设计上有一种绝妙的平衡感。
我很喜欢上田文人的游戏，比如《ICO》有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，那样让人觉得不一小心就会失去的女孩真好。而我作品里出现的女性大多粗暴荒唐，大概是因为我身边的女性都对我很粗暴吧……
《ICO》中的 ICO（左）和 Yorda（右）
——但是尤娜很可爱啊。（编注：尤娜是《尼尔》中主角的妹妹。）
横尾：哦，那个孩子啊……那个孩子，怎么说，内心还是扭曲的……
《尼尔》中的尤娜，有恋兄情节。但笔者个人以为，横尾太郎所说的“尤娜内心扭曲”，不仅仅是指她对哥哥的畸恋
——还是上面这个问题。如果是游戏以外的载体，比如在影视作品、动漫作品中，哪个角色让您觉得是特别好？
横尾：以前的话，我喜欢绫波丽。（编注：绫波丽是动画《新世纪福音战士》的女主角。）不过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，再说丽不太合适。
最近的话，我因为太忙了，没怎么看动画、玩游戏，所以一时也想不到哪个角色，希望后面能补。其实动画游戏里的角色，我一般都会觉得很可爱。不过最近的动画，角色设定有点过于模式化，比如短发的运动型女孩啊，金发的傲娇女孩啊，所以希望能看到一些更有新意的角色吧。
22年之后再说自己喜欢的动画女性角色是绫波丽，也不过时吧？
——横尾先生更喜欢长头发的女生？还是短头发的女生？
横尾：女生的话，全部都喜欢。
这些事，都有可能
——有没有机会在中国大陆举办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音乐会？
横尾：之前日本的音乐会是 SQUARE ENIX 主办的，台湾的音乐会是 SIE 台湾主办的，（中国大陆这边）如果有人出钱的话，我想 SQUARE ENIX 大概会愿意（授权举办音乐会）。
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音乐会现场
——《龙背上的骑兵》系列或者《尼尔》初代有没有重制的计划？
横尾：从根本上来说，重制要由SE来决定。但重制也需要成本，之前我和 SQUARE ENIX 制作人讨论的时候，他也觉得相比重制版，玩家们可能更期待新的东西。
——那横尾先生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？
横尾：怎么说呢……我其实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。因为我常常会把作品搞得很奇怪，就算是做重制版，可能也会做出并非大家所期待的重制版，比如把角色都变成狗什么的……
痛苦的、扭曲的
——《龙背上的骑兵》中有一个结局是天上降下巨大婴儿，而且他们会吃人，最后人类全灭。请问横尾先生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设计？您对孩子这一存在有什么想法？
横尾： RPG的结局往往是很“亲切”的，它摆明了“我很可怕哦”，实际上这就没了意外的感觉。如果遇到真正不可理解的东西，人会如何去战斗呢？我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，于是决定做一个真正不可理解的东西。
《龙背上的骑兵》某一结局，天上掉下婴儿
——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人造人有性欲的需求吗？如果有，怎么解决？
横尾：游戏中的人造人，是没有所谓性欲的，但这事情很模糊，它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其实没法清晰描述出来的。我想人类自身对于“什么是性欲、什么是爱情”实际上也没法分辨明白。基于这种想法，我也把人造人设定成对于自身性欲、爱情、愤怒等情感无法明了，并为此挣扎、苦恼的状态。
——横尾先生的游戏常常表达出世界要完蛋、宇宙充满恶意的想法，但结局中又会留有一些希望。那横尾先生觉得人类的未来还有希望吗？
横尾：如果还保持现在的样子，我想是没希望的。因为不论何时都有战争，人和人互相残杀，但我想未来还是可能改变的，所以把这种想法做到了游戏里。
关于手游
——横尾先生您最近在参与制作手游《死亡爱丽丝》，而此前您主要制作主机平台的游戏，请问您感觉这两者有怎样的区别？
横尾：我一直以来是在做主机端的游戏，没有做手机游戏的经验，此前我也没有在手游上课金过，我想这样的人做的手游是不太会成功的。所以这次的手游，主要是请擅长做手游的年轻开发者制作的，而我只是提供协助，对游戏的氛围、剧情提一些建议。
——《死亡爱丽丝》中哪位角色的剧情，是您写得最爽的？
横尾：首先，其实我并没有写整个脚本，只是写了剧情的构架。其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开始写的爱丽丝，还有匹诺曹的剧情，这两个角色是我最喜欢的。
编注：《死亡爱丽丝》的剧情设定可简单概括为“黑暗童话”，多个知名童话角色出现在不知名的世界里，并背负起“让作者复活”的使命，为此她们不得不杀死他人。爱丽丝在无限的杀戮中不断追问自我的意义，濒临迷失；匹诺曹是个穿女装的男孩子，把所有的杀戮归咎于他人，而且因为作者已死，即便说谎（这些人不是我想杀的，是这把锤子杀的之类的），他的鼻子也不会变长。
《死亡爱丽丝》中的爱丽丝
《死亡爱丽丝》中的匹诺曹
你们怎么不问我“喜欢什么中国料理”
——系列年表3276年中记录的“Red Eye（红眼）复活事件“，与《龙背上的骑兵》、《龙背上的骑兵2》中的剧情相似，这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？
横尾：那个首先……写了这些信息的书明明只在日本卖，没想到你们能发现这些细节，我真的惊到了。关于这些相同敌人、相似剧情之间的联系，在背后是有设定的，但具体原因现在还不能说，是个秘密。
——年表6230年，人类制造新兵器“龙”并投入战场，这与《龙背上的骑兵》中的龙有什么联系？
横尾：还是秘密。
——不好意思，还有两个问题……
横尾：那个……大家提的高难度问题太多了，我有点被吓到。其实可以提点更简单的问题，比如“喜欢什么中国料理”之类的。没有那样的问题吗？其实那样的问题也挺好的。
——在《龙背上的骑兵3》的设定集中记载，“普罗米修斯之火”事件发生于5645年，而在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设定集中，该事件是发生于7645年，请问时间出现差异的原因是什么？
横尾：这一点啊，之前有人也提过这个问题……我记得是故意做了这样的设定，至于为什么设定成不同的时间，我不太记得原因了……如果记起来，我会找机会说明。
以上问题都来自国内《龙背上的骑兵》系列、《尼尔》系列粉丝团体：YokoTaro横尾太郎中文站。这两个系列共用一个世界观，而横尾太郎为这两个系列做了极其细致、有趣的设定，还有对应年表，对于粉丝来说，研究解读这些设定可谓乐趣无穷。另外，横尾太郎以“对自己做的设定了如指掌”著称，所以既然他说了是秘密，那就应该是秘密，吧……
——《龙背上的骑兵》初代最后的结局中飞机的代号，和《皇牌空战》第一作主人公的名字是一样的。请问这是不是某种致敬？
横尾：其实，《龙背上的骑兵》初代的开发团队中，有一半是《皇牌空战3》的开发者，包括编程人员等等。《龙背上的骑兵》初代的岩崎拓矢制作人（编注：岩崎拓矢原本担任本作监督，后因他同时需负责其他游戏，将监督一职转交给横尾太郎），他同时也是《皇牌空战3》的监督。《皇牌空战3》的副标题是“electrosphere”（电子领域），而《龙背上的骑兵》的开发代号是“dragonsphere”（龙之领域），在这层意义上，两者其实有着更深的关联。
《龙背上的骑兵》“E结局”，主角和龙来到日本新宿上空，没想到自卫队战机送来两枚飞弹
大家要好好珍惜白金工作室
——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在开发时，是否有因为某些原因而砍掉内容的情况？
横尾：（回忆了一会儿）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的话，没有砍掉内容的情况，前作《尼尔》是有被砍掉的内容，这次白金工作室鼎力相助，我设想的东西基本都实现了。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里有一个和海中巨大敌人作战关卡，那个关卡好几次差点被砍掉……
——传统的 ACT 游戏，比如《鬼泣》、《忍龙》、《猎天使魔女》等，近年来都不见续作，请问您是否觉得日式ACT已经衰落了？
横尾：刚才提到的三款游戏中，有两款都是白金工作室的神谷英树监督创作的（笑）。简单来说，卖得不够好是最大的原因。在全世界范围来看，相比纯粹的ACT游戏，开放世界类游戏、更容易让人投入的幻想RPG、FPS之类游戏更主流，或许大家已经不那么需要单纯的ACT游戏了。
但在这样的环境中，白金工作室作为一家擅长制作动作游戏的公司，还是选择专注制作这类游戏，像这样珍贵的公司，希望大家能好好珍惜。
此前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一次直播后的合影，从左至右：神谷英树、結、横尾太郎、田浦贵久、齐藤阳介。在本作合作后，横尾太郎和白金工作室似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。
希望能更刺激一点
——在 C92 上买的《尼尔 机械军团》同人本怎么样？
横尾：啊，其实我原本期待它会是非常刺激（いやらしい）的东西，但它并不是……我个人觉得要是能更刺激一点就好了。说到这个，相比海外，日本对于性的态度很宽松，但这在海外可能会成为话题，惹人不快。
最后我想说一下个人在这次采访中的感受：横尾监督是一位非常纤细、温柔的人，一如他清澈的嗓音（虽然他总是吐槽自己内心充满了污秽……），接受采访时，他还总关心采访的记者是否方便，录音是否受影响什么的。很可爱的一个人。